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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0章 法利塞之蛇(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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幹了這件殘忍的惡事之後,巨人們提來一個輕巧的大鐵桶,足有一人多高,裏面盛滿了上好清油,又放下地毯一樣厚重的擦洗布,吩咐道:“你們傻等著幹什麽?還不快用布蘸著油,擦洗那些畜牲的牛角和身子!”

說完,巨人們就懷著惡意,按住腰間的蛇鞭,只等哪一個人類畏縮不前,他們便拿蛇鞭狠狠擊碎對方的血肉,演奏出些高興的曲子,使地宮深處的蛇魔身心舒暢,不至於遷怒在他們身上。

人群肝膽俱裂、渾身發抖,紛紛從臉上迸出淚般亂墜的汗珠。有的人緊咬著牙關,目光不住在兩側的巖壁上逡巡,打算直接撞死在上面,即便被死神投到深不見底的冥河,也比在這裏受罪要強;有的人則搶天罵地,激憤地指責命運女神和宙斯,他們曾那麽虔誠地供奉牛羊,全身心地愛護眾多神祇,但到了這個關頭,卻沒有哪一個接受了牲醴的神願意出手相救,這偌大的背叛,實在叫人心中發寒。

愁雲慘霧,籠罩著牧場邊緣的空間,謝凝沒有受多大影響,也沒有很絕望。

無論如何,火上澆油,總是會讓火越燒越旺盛,銅牛的身體又是自燃的,巨人可能全是銅皮鐵骨不怕火的怪物,但擦洗布總不是吧?這麽個擦法,擦一頭牛,得浪費掉多少布?

肯定有別的解決辦法……

看著看著,謝凝的眼睛瞪大了。

他轉過身,悄悄走向角落裏的幾名奴仆,他們正心如死灰地坐在那裏,都還在為前主人的死而傷心落淚。

“食物,”謝凝說,努力在腦海裏搜羅能用來交流的只言片語,“去要求,食物。”

仆人們終止哭泣,愕然地望著他。

“我,擦洗,牛,”謝凝指了指自己,接著指向遠處的巨人,“要求,食物、水,獎勵。”

想了想,他流利地說:“謝謝你們,我話說得不好,麻煩了。”

巨獸燃起的火光,煌煌地照耀著空曠的地下行宮,不遠處就站著遠古諸惡的龐大遺族,在這種背景下,少年稚拙的發音,竟陡然有種諭示般的晦澀與莊嚴。

克索托斯的兒子們,皆嘲笑這少年是不實的神子,莫非他真有可以接近那些巨獸的本領?

仆從們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主人慘死,他們的追隨自然再無任何價值可言,於是,為著這種奇異的莊嚴,他們願意遵照少年的吩咐。

最後,他們推舉出了一位素日裏精明聰慧,被主人喜愛的同伴,懷著隱秘的嫉妒和指望,讓他去擔任溝通的使者。

“你的,要求,直說,”謝凝一個詞一個詞地往外蹦,叮囑傳話的仆人,“大膽,和清晰,明白嗎?”

他這個詞匯水平,別人是三棒子打不出一個屁,他是一棒子可以打出一個屁。直接跑去找巨人,恐怕下場跟第一位被摔死的仁兄差不了多遠了。

他跟在仆人身後,兩人相互支撐,膽戰心驚地走向三位巨人。

謝凝不怕嗎?他當然怕,可是再怕,他也要為將來做好打算。長期待在猶如火爐的高溫下,等到水和食物都消耗完了,他拿什麽積攢體力?他總要逃出去的,他不能一輩子困在這裏。

“蓋亞的偉大後嗣喲!”仆人鼓起勇氣,戰戰兢兢地叫道,“你們要知道,我們只是骨和肉組成的人類,沒有你們的巖石皮膚、鋼鐵臂膀,我們若照顧這些燃火的牲畜,就像白鴿阻擊雄鷹,山羊頂撞老虎一般,對你們來說稀松平常的事,對我們而言,卻是多麽不可思議的壯舉!所以,我請你們大發慈悲,一如國王獎勵他們的英雄,假使我們擦洗了銅牛還毫發無損,你們能否賜給我們獎勵?”

聽了他的來意,巨人們都很驚奇。

“這裏還是存在有骨氣的人,畢竟不是全然的懦夫!”巨人紛紛說著,很為他的恭維感到高興,“好吧,你想要什麽獎勵?”

仆人快言快語,回答:“食物和水,別無其他。”

謝凝趕緊壓低聲音,提示道:“嚴謹!”

仆人略一思索,便慌張地繼續開口:“讓我們為你們這些大人物照顧牛群,免得你們的手臂勞累,作為獎勵,你們就賜予我們些食物罷!我們這麽小的個子,又能吃用多少呢?”

他狡猾地置換了目標,把一次性的獎賞,變成了長期的,以勞動力交換食水的行為。

巨人們果然沒有聽出其中的陷阱,打定主意,認為人類不可能勘破銅牛的秘密。因此,他們得意洋洋地準許了這個要求,並起了誓,就在一旁觀看人們接下來的動作,期待著他們燒死的慘狀。

“你幹了什麽好事呀!”回到人群中,人們驚訝地瞧著謝凝,“你許下了什麽樣的諾言,難道你真可以接近那些熊熊燃燒的畜牲,從巨人的手指縫裏摳出點好處嗎?”

謝凝沒有回答,這種覆雜的問句,他也回答不上來。他解下畫本,轉過身,小心翼翼地走進牧場的青銅柵欄。

熱浪滾滾,猶如呼嘯的狂風,吹得他唇皮燥裂,難以睜開眼睛,要不是用披風包住了頭,只怕他的發絲都得全部烤焦。

他在地上看了一圈,撿起一塊手掌大小的礦石,朝著其中一頭銅牛扔去,砸出“當啷”一聲。那頭銅牛轉過頭,發出威脅的吼聲,不過,既然砸的是一塊草料,它就低下頸子,慢慢地吃了。

吸引了它的註意力,謝凝再挑揀起一塊,扔在它面前,那頭銅牛又走過去吃了,從此便慢慢地離了族群,一步步地接近謝凝的位置。

“多奇怪啊!”人們都驚呆了,“那畜牲的火焰為什麽逐漸熄滅了?莫非還有神祇庇佑著他嗎?”

一路走,一路吃,站在謝凝面前的時候,銅牛的堅硬牛皮尚是被燒透的火晶色,但火焰卻真的熄盡了,正溫順地站在原地嚼食。謝凝再轉頭招手,便有四五個人,趕忙扛著被浸透的擦毯過來,謹慎地搭在牛的脊背上,分別站在兩側,就這樣擦洗完了。

巨人們瞪圓了眼睛,都盯著謝凝。

“這樣一個小個子,是如何參透牛群的奧秘的?”他們心中驚疑不定,懷疑是有神明為他暗暗地提供了幫助,“那些手長的天神,竟還敢管轄阿裏馬的地宮嗎?”

“兌現,諾言,”謝凝說,在這裏站了一會,他的喉嚨已經幹燥得發痛,肌膚結了一層鹽漬,聲音也嘶啞不堪,“食物、水。”

人群如夢方醒,看到謝凝展示出的神跡,他們也紛紛振奮精神,敢於同巨人叫板了:“實現你們的承諾!既然我們對付了這些著火的畜牲,你們也應當遵照諾言,給我們帶來食物和水!”

為著自身發過的誓,巨人們不得不納罕地帶來食水。他們撂下巨石般的牛皮袋,又扔了一些冷掉的烤肉,幹結的面包——全是普通食物的幾十倍大小——然後便摸著後腦勺,嘀咕著趕到同伴那裏,向他們匯報這件怪事去了。

得到了固定的飲食來源,謝凝總算可以暫時放松一會。他踽踽走出柵欄,翻出羊皮袋,狠狠地灌了好幾口燙水,這才緩解了快要脫水的困境。

“你是怎麽做到的?”

“你當真是神子嗎,怎麽有這樣神異的奇跡發生?”

“快懇求你高貴的父母,帶我們離開這裏呀!”

人們恭敬且渴盼地圍攏在他身邊,議論聲紛亂噪雜,不絕於耳。

謝凝受夠了神子的誤解,他幹脆利落地搖搖頭,啞聲說:“不是,神子,不是。”

問他是怎麽做到的,謝凝便從地上撿起兩塊礦石,言簡意賅地說:“顏色。”

沒錯,銅牛食用的礦石,其實有兩類不同的顏色,一類近似油畫顏料裏的象牙黑,一類近似顏料裏的熟褐色。吃到深色的礦石,銅牛身上的火焰就加倍熱烈,吃到淺色的礦石,牛身上的火焰就黯淡許多。

謝凝沒有絕對色感的天賦,可好歹畫了好幾年的油畫,辨認色卡還是沒什麽壓力的。其他人被緊張和恐懼擾亂心神,沒法仔細觀察,他就鉆了這個空子。

“深色,”他舉起一塊,展示給大家看,然後舉起第二塊,“淺色。”

其中一個人驚嘆道:“阿波羅給你敏銳的眼光,雅典娜予你機智的聰慧,你救了我們所有人,可嘆我們原先還以為你是口不能言的啞巴!”

謝凝胡亂地點了點頭,他太疲憊了,一路上精神緊繃,又被抓著胳膊提溜了那麽長時間,再凝神觀察、挑選正確的礦石,跑去高溫下煎熬了半個小時……人還沒垮,權當他這段日子來天天大塊吃肉,把身體素質補好了吧。

“我,睡覺,”他比劃手勢,從一眾包圍的人群裏站起來,“抱歉。”

見他想去休息,那幾個失去主人的奴仆急忙簇擁起來,看護在他旁邊。因為感激,他們打定主意,要跟隨這個對他們有救命之恩的少年。

謝凝提上行囊,挑了一個角落,裹著披風,草草往地上一躺。

真難受啊,人怎麽就得遭這種罪呢?他迷迷糊糊地看著石壁,我想家了,媽,我真的很想你,也很想爸爸,想爺爺奶奶……

他一動不動,不必費伸手擦淚的勁,水痕和汗珠混在一塊,用不了多久,便要在臉上蒸發幹結。

謝凝沒有做夢,他很快睡著了。

不知睡了多久,他是被那幾個仆從搖醒的。

“喝點水吧,年輕人!”他們這麽說,“在這麽酷熱的地方睡覺,無論多麽強健的戰士,都免不了要生出疾病。我看見你在睡夢中哭泣,像嬰孩一樣呼喚著母親,唉,你是從哪裏來的呢?”

謝凝呆呆地坐起來,口幹舌燥,又喝了幾口滾熱的水。

他搖搖頭,沒回答仆人的問題。

想來無論是哪個時空,哪個國家,“媽媽”的發音,總是不會變化的。

在他睡覺的空檔,人們已經按照他的方法,撿出了不少淺色的礦石,輪番擦洗銅牛,快把一桶清油用完了。此刻,大家正圍坐在柵欄邊上,憂愁地商議該怎麽辦呢。

謝凝走過去,說:“故意的。”

這時候,所有人都將他看作救命的智者,見謝凝走過來,急忙讓開位置,詢問:“我的朋友,這話是什麽意思?”

謝凝想了想,指著油桶說:“油,不夠。”

他又指著巨人離開的方向:“故意的,知道做不到,油,用完,人,燒死。”

有人還迷惑不解,有人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,大聲說:“原來如此,這些巨人知道我們不能靠近那些銅牛,因此搬來這桶油,命我們挨個嘗試。唉,如果沒有發現礦石的秘密,等到油蘸完了,我們也全部燒死了啊!”

謝凝點點頭:“現在,等待,休息,不要發愁。”

或許是落到了極其惡劣的境地裏,又哭過一場,到了這一刻,謝凝有種超然的、置身事外的冷靜。

巨人雖然兇暴殘忍,但正如一切力大無窮的debuff,他們的智商並不高,而且,根據他們的言辭來看,是地宮的主人命令祭品人類放牧、照顧牛群。毫無疑問,厄喀德納管控著這些巨人。

厄喀德納是可以溝通的嗎?

謝凝在心中默默思忖,根據他的初始印象,很難說厄喀德納究竟是否擁有智慧,它雖然是人身,但也完全可以說披著人皮的妖魔。巨人是弱智,萬一巨人的主人比巨人還弱智,那就完蛋了。

這麽想著,他終究技癢,趁著沒人註意,挑了一個距離銅牛最遠的地方,掀開畫冊,回憶著最初看到厄喀德納的樣貌,畫了一筆下去。

地宮深處,蛇魔忽然睜開眼睛,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尾巴尖。

奇怪,謝凝詫異地想,是我現在非常平靜的緣故嗎?下筆好順啊。

針管的筆尖無比順滑地游走在白紙上,發出沙啞的摩擦聲。因為之前撿了很多礦石,手指臟臟的,謝凝還沒敢很貼著紙,即便這樣,他的線條仍然充滿了自然而然的美感,是他在大學裏沐浴焚香都求不來的狀態。

如波如蛇的長發,逐漸有了聚合的雛形,發間的陰影,覆蓋著華麗閃耀的皮膚。

厄喀德納驚詫地探直身體,蛇尾拖曳著成山的財寶,發出萬千碰撞的碎響。

為什麽有種被撫摸的錯覺?

不,這不是撫摸,更像是直接挨在神魂上……仿佛鴿子的羽毛,精準地觸碰著他的靈魂,一下一下地輕柔劃過。

這種觸碰,叫厄喀德納難以適應。猶如丈量,猶如流連的摩挲,癢癢地勾著他的心臟,游走到哪裏,哪裏便又酥又麻。

厄喀德納困惑不已,他左看右看,一圈圈地松開纏繞在王座上的蛇尾,在宮殿內巡邏了一遍。

這是什麽?他嘶嘶地吐出黑舌,分叉的舌尖仿佛活物,朝兩邊不住扭動,刺探空氣中的異樣。

謝凝筆尖不停,勾勒到手臂和胸前。他愉快地臨摹起自己腦海中的刺青圖案,他還記得,那些圖騰的金色與珠寶交相輝映,美得有如連綿星光,在黝黑的天幕上燦燦。

厄喀德納嘶了一聲,他忍不住伸出手,用足以劈碎高山的利爪,在袒露的胸膛上來回抓撓,激地珠寶叮當發響。那不知名的羽毛簡直在撫摸他的骨骼,他的血和肉!以致他冷如堅冰的肌膚,也洋洋升起一股不自在的暖意。

“是誰?”蛇魔困惑不堪,轉來轉去,滿腹的猜疑,“是誰?”

謝凝接著轉過筆鋒,線條流麗,他勾畫蛇尾與蛇鱗,又擔心單純地描畫不夠有力,於是先虛虛地打出骨骼的位置,再填補外觀。

厄喀德納像觸電一樣,吃驚地甩動尾巴,將鍍金的銅地砸出深深凹陷的印痕,接著腐蝕出一層毒沫。

毫無疑問,誰敢這樣撫摸他的尾部,誰就是最大膽、最可怕的求愛者。倘若天神這樣做,那他就把熾熱的情毒註入天神的心臟,讓神也筋骨酥軟,哭泣哀告;倘若妖魔這樣做,他便使強有力的臂膀攫住妖魔的要害,叫對方再不能擺脫糾束,下床走路。

可是,他敕令陰影,在陰影中看不到任何生靈的影子,刺探魔力,亦不見施法的痕跡。厄喀德納在空曠的宮殿裏竄來竄去,抽動健碩的手臂,搖晃寬闊的肩膀,左右探看,始終不曾發現任何誘惑者的影子。

“世上竟有這樣的事嗎!”蛇魔既生氣,又覺得不可思議。他想起不久前聽見的讚嘆聲,心中更是納悶得要命,他誰都沒看見,那人卻已然要把他挑逗得發狂了。

於是,厄喀德納張開金目,他往下看到深不見底的冥界,死神訝異於他的探視,冥河中的魂靈,皆為他的目光而一陣哀嚎;他向上看到奧林匹斯的聖山,被他掃過的神祇,全在心裏湧上一股不適的惡寒。

只是,他從沒想過,要在送回來的人類祭品裏看一眼——厄喀德納十分清楚,那些都是普通的人類,不會魔法、不得神眷,自然沒有這樣的本事。

“哎呀。”謝凝吸了口氣,畫了接近三個小時,他不光眼睛幹澀、肩膀酸痛,脊背也僵硬得厲害,不能再畫下去了。

剛好,巨人監工們大步地趕了回來,他就戀戀不舍地停下了筆。

看到桶裏的清油早已用完,巨人果然覺得滿意。他們來不及審問謝凝,率先走進柵欄,扛起兩頭塗好了清油的銅牛,看也不看這些累死累活的人類一眼,又留下一桶油之後,便大踏步地朝地宮深處走去。

他們不敢耽擱進餐的時間,因為蛇魔將血食看得極其重要,稍微推遲一點,葬身蛇腹的就得是他們,而不是銅牛。

沒有了。

厄喀德納抓著胸口,用利爪扒著光滑的蛇尾。

停下了,沒有了。

宮殿門口,傳來四臂巨人小心試探的言語:“主人,今天……”

“……滾開,”厄喀德納輕輕地嘶叫,“滾,滾遠點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謝凝:*擺出筆和紙,開始畫畫* 我這樣畫,我那樣畫,我是畫畫的小畫家……

厄喀德納:*感覺自己被挑逗,沒有生氣,還有點高興,但是覺得自己應該生氣* 嗯……嗯嗯嗯?

謝凝:*收起筆和紙* 不畫了!累了。

厄喀德納:*立刻開始生氣* 嘶嘶嘶嘶嘶!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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